荞悄悄

殒逝

一九七六年我在独立病房遇见你,你站在窗前吸烟,眼睛垂着不知在想着什么,你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我们都认为死亡将至,毕竟死生不可预料。
我告诉你不能吸烟,并勒令你立刻掐灭烟头。
你还是我第一次见的样子,头发扎着,眉目清隽,只是瘦了很多。我知道你有家里的事情要处理,并且自己也将近毕业,忙的不可开交,但压力不可以输送到你父亲这里。

你朝我笑了笑,面容里带着点儿模糊的清淡和迷茫。我想起你高中的样子,你优秀的成绩和突出的容貌,出色的棒球技巧经常被女孩儿们作为谈资,我也不能免于其中一员,你和你的朋友们经常自成一派,但是你的交友圈有占据了大半个校园,谁都知道你有一个当商人的父亲,他过高的名号也曾经让你一度厌倦,但你自己却做到了更好。

我见你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手指扣住淡白的窗帘拉开,七六年冬季的旧金山下了雪,你用手敲敲窗玻璃,我看到你眨眼,而后转过头。
你仿佛被雪的光刺痛了。

你说你出生在三月,我说冰雪消融的日子,有蓬勃的气息。你说不是,没有什么消融,你说你出生后你的母亲俯身亲吻了你,她还穿着那条白色的花支翻落的裙子,头发垂着温婉的样子,离开了你走上了奶白的阶梯,穿越荒原到达彼岸,她说她会永远等待着你。
那是你听谁说的话,这句子听起来温和的让人颤抖。你说是你自己总结出的,你站着同我讲话,语气平淡,音腔简单,垂着目光,洒在你的手上。

你谈起你的父亲母亲,总带着风拂过麦芒的口吻,尖刺扎不伤无实质的东西,但那是收到重创后的盔甲。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你俯身和这位在商场上拼搏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说话,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男人的嘴唇和脸颊上,你低头握着他的手亲吻他,弯曲的脊背在颤抖。我轻轻退了出去关住门,看到门外你的朋友脸上的悲戚,瞬间感到莫名的灰暗充斥走廊。

我听到雪簌簌落在窗台的声音。
你抬起头呼了一口气,突然拉开窗户让雪钻进来,你又向前探身吸了几口气,手指板着窗框,骨节泛白。冰凉的气流吹进来让放在桌子上的宗卷被吹翻,Thranduil依旧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这位父亲誓死不愿睁开眼睛看看旧金山难得的雪,我知道他也该错过他孩子的毕业典礼,甚至错过以后他儿子的成长包括一切的愉悦和人生中最重要最难得的一部分。人间一切事情都不能尽欢,所有吃过的苦得过的欢欣都难逃死亡的掌控。

你很快又平静下来,我告诉你主治医生说还有希望,但是很渺茫。你似乎听不太懂我在说什么,因为你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你父亲身上。
你的父亲也会如同你的母亲一样,死前最后一刻亲吻你的脸颊告诉你还有一位至亲就在这世间陪着你吗。让你在这世间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留恋,有什么感情可以寄托吗。他也会在死后穿过荒原走到彼岸,同你的母亲在一起等着你吗。他会知道你的痛苦你的欢乐你的成功你的后半生吗。
你知道他不会,所以你不听我讲,你也不会将医生安慰人的话放在心头暗自抱着希望,做一只决死挣扎的鸟儿。
你对死亡接受的很快很冷静,但是你却是第二次经历,出生时见证了死亡如同母亲的温柔,二十一岁又见证了你父亲的坠落,他有呼吸,他会下意识的喊你的名字,他和你相似的眼睛总是不睁开。

我回忆我是何时发现你们相似点的。大抵是在十一年级,你在学校出了点儿小事故,一场男孩子之间的争执,或许你情绪过于失控,对方被伤的很严重。那天我被冠上'见证者'的称号站在校长室,看着对方的母亲冲着你大声叫喊嚷嚷发脾气声嘶力竭,她像个泼妇一样,而你的父亲还没有到来。她没有更加嚣张,那个男孩子长得比你高,但总是调戏女生在你朋友身上开玩笑。他的母亲却很清楚的样子,恢复了她原来的平静后我听到她对你说:"你的母亲呢?"
你站着不发一言,而后转过头去。
女人眼里似乎有种奇怪的怜悯,正是这个时候你的父亲来了,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你的表情似乎被刀狠狠戳了的痛苦,他站在你身边,表情很冷漠,眼睛是和你一样的颜色,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你那双充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可以这样冰凉。但是他站在你的身前,像保护的姿势。
你们的性格是那么的不相似,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这次的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了。我率先离开,并告诉你Aragorn和Gimli来过,你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日你都不曾离开你的父亲,学校的事情一拖再拖,你在朋友的安慰中变得振作,但那只是假象。
凭借玻璃的裂痕,便可得到无法修复的答案。

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三日的时候你的父亲在医学上宣告了死亡,你们的亲属涌入病房,你被挤在他身边,你的父亲还在睡。他的死前一夜醒来过,我记得你在半夜两点多冲向前台激动的问着什么,接着你让我替你带一杯橙汁,你说你的父亲醒了,他想喝这个。
你那个时候很疲倦,我看见你眉间刻着的阴影和欣喜,你的眼眶红了,我答应你捎回来后看到你抱着他依偎在他身上,你们互相拥抱,窗外的雪还在下,这夜里的雪,我将橙汁放在桌子上,临走之前听到你父亲轻声说:"四十四年了。"
他应该是喝完那杯果汁后一个小时内离开的。

你的父亲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三日出生,又在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三日死去。他生下来的那一年十二月下了一场雪,而在他死去的这一年他正好赶上这场雪。他在冬季出生,又在雪中死去了。
葬礼过程中车辆经过了金门大桥,它对面的山坡上淋透了雪,你在沉默中安静无声地红了眼眶,又在刺眼的雪中将泪水咽了下去。你的父亲死在了他生日的那一天,死前穿着医院的棉料病装,头发散开如同在水中漂浮,他死前喝了一杯橙汁,并给你了一个吻,一个带着橙子味道的吻。你又得到了父亲的祝福,你从那个吻中了解到二十年代后期老一代人的苦难,你父亲那短暂的四十四年,他在这将近二十多年都深深的爱着你并将他最好的送给你,如今他已经死去。你在这世间唯一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走向了彼岸,一九七六年的雪浸透彼岸的山,也浸透了你的心。

@杜初幽 (嗯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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